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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4章 番外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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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4章 番外五

建安三年,春二月,仲春之期,春光正好,黃鳥鳴,桃花汛。

荀柔坐在檐下,靠著憑幾,曬著太陽,靜聽隔墻傳來的錚錚琴聲。

琴聲清和,鳥鳴喈喈,潺潺如水,雅致深遠。

國泰民安。

清平無事。

曹操近兩年終於沈靜了,將視線轉向朝堂,澄清吏治,不再向往征伐。

太平無事,漸換了朝堂樞臣,荀柔得知消息日漸遲少,開始有些不習慣,漸漸也明白,自己的時代已經過去,遂也調整心態,安心養老。

去歲末,文若也說有隱退之意,今年初的政務安排、春耕事宜,都放手尚書左仆射顧雍,只查補缺漏,如今也有閑情雅致,撫琴自娛。

“阿翁!你看!”

白胖的三歲豆丁,捏著一只翠綠的大螳螂翅膀,興奮地高高舉起給他看。

這是劉端與曹操次女曹貞長子,小名阿駒。

當兒子時,荀柔堅決反對包辦婚姻,勇為時代先鋒不婚族,當爹過後,卻搖身一變成封建大家長,當年還是揚州牧的曹操一封信來,就應下婚事。

不過,曹姑娘資質也的確不差,容貌秀麗,性格溫柔,知書達理。

阿義脾氣也好,兩人婚後融洽,兩年得了長子。

“好、好!”荀柔笑瞇起眼,“阿駒厲害!”

“螳螂捕蟬,阿駒在後!”豆丁阿駒很驕傲。

“真不愧吾家千裏駒!”荀柔連連誇讚。

阿駒挺挺胸脯,興奮得小臉通紅。

荀柔不免一笑,讓他繼續玩去。

當初,他本想讓阿義成親後就回歸宗室,畢竟阿義還是姓“劉”。

但成親前,阿義主動來與他進行了一場父子談話,讓他不得不意識到,自己失算了。

他一直忙於工作,阿義是在高陽裏一眾叔伯姑嫂照顧下長大,在族學啟蒙受訓,對高陽裏荀氏人口親戚比他還清楚,與劉姓宗室卻只每年祭祀見幾次面,全稱不上熟悉。

如此,再提搬離高陽,淡去關系,簡直就是自欺欺人。

事到如今,也只好順其自然。

反正到阿駒這一輩,與劉辯血脈很遠了,而劉辯如今有五子,遠在交州的劉協更生了八個兒子,延續漢家社稷的責任,怎麽看也不至於落到阿義這一支頭上了。

一曲終,荀柔擡頭看看天時,喚來阿駒。

“阿翁?”小孩兒立即轉身過來。

“我們去隔壁文若叔祖家玩可好?”

荀柔掐指一算,離晚飯還有一個時辰,這時間去隔壁,正好可以蹭頓飯。

文若阿兄前四個兒子俱已出仕,都照舊例授官出京,五子荀顗字景倩,六子荀粲字奉倩,皆好學問,不準備出仕,如今在太學深造。

荀顗前年取妻,小孩剛滿一歲,也正是可以隨便玩的時候。

退休生活其實並不無聊,這兩年兄弟們不少都告老回來,天氣好身體好,他就四處溜達,這家、那家閑坐,居然找回點小時候橫行高陽裏小霸王的感覺。

“好。”阿駒點點頭,把茍延殘喘的可憐螳螂提溜起來,“我把螳螂送給阿妹。”

荀柔摸了一把小孩發鬏,感覺文若家的小朋友可能不太喜歡這樣的禮物。

正這時候,府中侍從引著個青年進來。

荀柔瞇眼看去,才覺身形熟悉,未看清面貌,就見青年在離他一丈處“噗通”跪下,待著哭腔道,“家父病重,欲請荀叔父前往一見。”

這下他聽出來了,是曹操次子曹丕。

“子桓?”

“正是曹丕。”曹丕一稽首。

荀柔一驚,“是孟德兄病了?何時的事?”

“自去歲,家父的頭風就發作頻繁,常常夜不能眠,父親不欲人知,悄悄延醫診治,病情稍緩就開府理事如常,三日前”曹丕滿臉強忍的悲痛,“三日前,父親早膳後突然昏厥,請醫師救治許久方才蘇醒,醒後手足麻木,不能動彈,這二日,父親藥石不能進,日漸衰弱,昨日我們請太醫令過府,也全無辦法……”

荀柔沈默片刻,“可告知阿貞?”

“……叔父恕罪,丕一時慌張無措,竟忘記了。”曹丕低頭。

“那子修、子建、子煥等處?”

“……已派人通知。”曹丕面色越發狼狽。

荀柔搖搖頭,喚府中侍從去後院告知曹貞,又讓人將阿駒帶去隔壁寄存,接著就喚人備起馬車。

“阿貞與我同去可否?”等這些都安排好,他才再顧問被撇一邊的曹丕。

曹丕臉上霎時間閃過極覆雜的情緒,接著俯下身,“這是應當,前番是丕疏忽,原本早該告訴阿妹。”

荀柔垂眸看了他一眼,也不叫起,等到曹貞一身素淡,不著釵環出來,才叫上人一起出發。

曹丕數滴汗已浸在土地裏,卻不敢多言,只連忙起身跟隨著去。

“你竟然敢來?”

躺在臥榻上的曹孟德,頭發花白,面色青黃,眼神渾濁,聲音虛弱,唯有氣勢還在支撐。

“這帳後莫非埋伏有刀斧手,等著伺候我?”荀柔目光一撩床帳後的漆畫屏風,一面調侃,一面慢慢走到榻邊,扶著欄桿轉身緩緩落座。

屏風後發出輕微“咯噠”之聲,他仿若未聞,只敷衍一般道了一聲“失禮”,接著,就上手摸上曹操脈門。

在他之後,曹貞才上前行禮問候,又被曹操示意曹丕帶了出去。

“如何?”曹操躺在枕上平靜問。

榻邊坐著太醫令華佗,很明白的此時應當閉嘴為官多年,人情世故果然比他年輕時候長進太多。

“不大好。”

和華佗相比,荀柔的醫術已經退步得幾乎沒有,尋摸半晌,和進屋看清曹操面色時,沒增加什麽新鮮內容。

曹孟德這病,的確不是演的。

荀柔一時心中也說不出的滋味。

他方才,猜過這是曹家賺他來的假戲,如此突然,而曹丕又滿身漏洞,惹人猜嫌。

可他還是來了。

為的是曹孟德的人品。

相信曹孟德的人品,這話有些好笑。

如今雖不說,有些事彼此心照不宣,就比如說這些年他遭遇的刺客,從何處來。

但荀柔有一種直覺,曹孟德雖私心權欲重,可最後關頭,卻能將大義頂在前面。

所以,哪怕如今曹操病重是真,帳後還埋伏著刀斧手,預備將他一並帶走,他內心依舊絲毫不懼。

曹操繼承人沒培養起來,只能將國事托付於他。

與曹孟德相交一世,到如今他才有此把握。

“果然無法可想?”荀柔向華佗問。

還能緩過來麽?

“我可不比含光,”曹孟德喘了一口氣,笑道,“是再不能了。”

荀柔一時無言。

曹操今年六十有七。

曾賦龜雖壽,道烈士暮年,壯心不已的曹孟德,也到了這個時候。

他該說死得好麽?三年時間,未夠讓曹丕羽翼豐滿,他當年設計的政權結構,因此得以延續。

可曹孟德許多年不辭辛勞,功勳彪炳,堪為國之功臣,他們相交三十年,有志同道合,也有視若寇仇,有推心置腹,也有刀鋒相對,如今曹孟德要死了……

荀柔有些惆悵,又有些遺憾。

“人生一世,如草木榮枯,自然之理,含光尚不得悟麽?”曹操道。

“我若較孟德兄早悟,便沒有今日相見。”荀柔回以淡淡一笑。

“……先前朱建平至長安,眾皆往就之,唯含光不納,建平卻道,是荀丞相命系於天,非其所能知,如今確實如此。”曹操邊喘邊笑,“今日請君來,是欲托以後事。”

荀柔看得出他艱難勉強,畢竟也算感受過,遂點點頭,並不插話。

“朝廷天下,想來有含光在,不需我擔心,”曹操一笑,“只是我家不成器的幾個兒子,還請含光關照……

“父親,”曹丕隔著窗在外道,“荀令君聽聞父親病重,特來問候!”

屋內兩人一同向南看去,只是重重帷帳擋住了窗口。

曹操面上一陰,覆又向荀柔笑道,“文若必不是為探病而來。”

“丞相病重,尚書令親自前來,不為探病,又是什麽?”荀柔也輕輕一笑。

是,別看他家好像快過氣了,文若要認真,調千百個虎賁士圍了相府,也不是什麽難事。

親自來,就是又擔心,又放心,不過求安心而已。

曹操振振精神,“請尚書令進來。”

除了進屋時腳步較旁日略快,神情沈靜莊重的尚書令,似乎與平常一般。

可素底彈墨直裾,靛青縑巾,素面布履,這樣日常的裝束,原本就極少出現在尚書令荀文若身上。

荀彧與荀柔目光一觸既分,低下頭恭敬行禮。

荀柔扶著床欄站起身,“放心。”

這話是向曹操說,也是向堂兄說。

曹昂、曹沖,曹家執牛首的人物,都是品行端正,讓人放心的人,有此二人,曹家將來不必擔心。

“荀丞相以為,操將以何面目呈於青史上?”在他準備提步離開時,曹孟德忽然問道。

荀柔轉身回望。

榻上的曹操,蒼老,衰朽,眼眸渾濁,目光卻如同火炬,哪怕這火炬焰火飄搖欲滅,卻依舊咄咄逼人。

當年自己與劉辯的對話會流出來,倒也並意外。

而比起托付子女,這恐怕才是曹孟德最想說的話。

他認真想了想,“治世之能臣,亂世之梟雄,可乎?”

曹操楞了片刻,滿臉皺紋漸漸舒展,露出一個滿意的笑。

“足矣!”

……

我胡漢三,今又回來了!

重回丞相府,在半屋臣吏拜見之時,荀柔油然生出有點可笑。

曹操並沒有同他一樣拖拖拉拉,在與他一面後,不到半月,十分幹脆的離了塵世。

曹丕火候未足,曹操又沒有培養別的接班人選,所以這丞相之位,繞了一圈,又回到他頭上。

堂中空的一半,都是曹家子弟並女婿,曹操當年上臺後頒布的官員守孝政令,沒用在荀家,倒用在自己家。

荀柔必須承認,守孝是最溫和高效的權利交接方式。

如今,曹氏核心人物一起回家守孝,他於是可以重新安排官員,迅速掌控朝堂。

與儒家動輒三年的漫長孝期相比,曹操畢竟重實用性,官員守孝期,照親緣遠近,最高等為一年,次六月、再次三月,最短十天,一共四等,守孝範圍不過三族。

這種時長和範圍,並不過分,他也就不準備再改。

數年未理政務,眼前又將夏收秋計,還有什麽話好說,擼起袖子加油幹罷。

忙碌之餘,荀柔覺得自己實在應了一句詩

而今邁步從頭越,從頭越,蒼山如海,殘陽如血。

這真是從頭越,卷頭如山,滿臉血。

建安三年,五月,曹操病逝,荀柔再次拜相,次年改元,為共和二十四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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